毛湛文(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副院长);林焮婷(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当下,“创意至上”成为数字新闻生产中普遍追求的一种生产理念。“创意”往往伴随着“跨界”,因此,如何基于新闻边界的管控工作寻求创意内容生产的空间,成为值得探究的问题。
2024年巴黎奥运会举办期间,多国新闻媒体运用人工智能技术提升赛事报道的创意性与趣味性。欧洲付费电视网Eurosport创造性地引入虚拟记者兔八哥(Bugs Bunny,华纳兄弟公司的经典IP形象)来进行赛事报道;中国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推出了智能化产品“AI赛事战报”应用、CMG媒体云制作等技术手段,成为践行新闻业追求“创意至上”理念的代表性案例。而当下,对“创意至上”理念的追求已成为数字新闻生产的一种发展常态。关注新闻生产所具有的“创意”要素,不仅可以进一步发现新闻作为“文化产品”对于满足受众精神文化需求的重要性,而且可以探究追求“创意至上”的新闻观念是如何运作和展开实践的。基于此,本文重点分析数字新闻生产“创意至上”理念兴起的动因、实践的路径及发展的趋势,探究“创意”理念给当前新闻业内容生产带来的可能性。
“创意”一词在汉语中早已有之。朱光潜认为“创意”是作者情感与思想的生成及表达[1],王国维则更看重“创”的价值,在《人间词话》中用“创意”强调文学作品内容上的原创性、新意性和独特性[2]。《牛津心理学词典》将“创意”(creativity)解释为产生新奇的、原创的、富有价值的、合适的想法或实物[3]。可见,在社会与文化的变迁中,人们对“创意”的追求其实就是对创造性想法和实践的追求,可视为“一种思想、意境的创造与创新表达”[4]。“创意”一词的发展同时还与“创意”“创新”等词汇相伴而行,在不严格强调语境的情况下,这三个概念常被混淆使用。尽管三个概念语义接近,但它们在外延上存在较明显的区别。例如,“创造”常与科学技术的新成果相挂钩;“创意”则提供的是一种文化体验,以满足人类的精神文化需求;“创新”更侧重指经济或运营层面的创造性活动[5]。
除了作为一种强调生成新观点与新思想的概念指称,“创意”还被更多地应用至当代各种文化生产形式当中。例如,文学领域强调作家有意识、有目的地运用“创意思维”,借助口头语言或书面文字符号进行创作[6]。旅游业也涌现出“创意旅游”的概念,即用创意产业的思维方式和模式整合旅游资源、创新旅游产品等[7]。除此之外,包括广告设计、电影艺术、计算机服务等在内的文化生产领域也都十分注重“创意”在内容创作方面的潜力与优势。上述这些生产形式在广义上都可被纳入“创意产业”(Creative Industry)的范畴中,其背后体现的理念是:通过“越界”促成不同行业、不同领域的重组与合作[8]。
在“创意”成为多个行业普遍追求的职业理念之际,新闻业也在积极拥抱创意之潮。特别是在一系列数字技术的驱动下,新闻业成为后工业时代更独立、更具有创新性的某种“创意行业”[9]。但新闻实践中的“创意”往往更强调个人的创造力,是“一种生产性活动”[10];创意不仅是关于如何提炼和发展现有的想法[11],也是关于如何将事物与新的技术结合起来的新方法[12]。但如果仅仅以个体(新闻生产者)为中心来看待创意可能会忽视创造力的复杂性。因为创造力不仅与个人有关,还与其置身的文化和社会环境息息相关[13]。换言之,记者与新闻业及其所处的社会文化结构之间的互动,对于他们如何生产与创造文本至关重要。还需注意,虽然“创新”与“创意”存在一定差别,但在新闻研究中,创新、创意往往被认为具有密切的关系,很难简单划清二者的界限[14],现有的研究也多选择从技术创新的视角来审视新闻业的创意实践[15]。但其中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新观点、新想法的产生往往被视为创意性工作,而非简单等同于创新本身[16]。因此,本文所关注的便是作为一种思想观念和文化形式的新闻“创意”,即新闻生产中所追求的“创意至上”的理念。
将“创意”作为一种方法与视角,有助于研究者深入了解传统及转型变革下的新闻行业,认识到“新闻业并非稳定不变的,也并非保持一致才能成为研究对象”[17]。数字技术的深度嵌入与媒体结构的持续变革深刻影响了新闻工作的自主性权威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有的新闻生产形式与既定专业规范。这种情况下,被假定为具体的“新闻业”的边界显得脆弱易变,人们开始重思新闻业是否存在边界[18],如果有,新闻业的边界是什么[19],如何确立和维护新闻业的边界[20]、新闻业的边界受到了哪些因素的影响[21][22]等问题。关于“边界工作”(Boundary Work),吉尔因(Thomas Gieryn)最早提出时将扩张(expansion)、驱逐(expulsion)和保护自主性(protection of autonomy)作为三种划定边界方式[23]。新闻业正规化和合法化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边界工作”,即区分自身与他者的知识场域的界限[24],这对于追问技术冲击下新闻业的既定边界与理念更新无疑具有现实借鉴意义。从上述三种边界类型来看,今天数字新闻业的边界工作中,“扩张”是对于传统新闻形式的边界突破,即新闻业如何从传统纸媒向电子媒体迁移[25];“驱逐”则是新闻界将某些行为者、实践或价值观从合法的新闻业中剔除,如对违反公认惯例的记者个人的排斥[26];“保护自主权”体现在新闻业是“低度自治”的场域,容易受到来自权力、资本、舆论等外部力量的干扰,基于此,新闻生产者通过自身专业实践努力维护日益松散的边界,其实是在强调“新闻业与非新闻业的差异或区隔”[27]。
除了将“边界”视作争夺权威、维护自身合法性的场域,还有一种观点是强调边界如何能够成为“沟通而非分裂的手段”[28]。在社会转型、技术发展、资本介入等因素的影响下,新闻边界被不断侵蚀、模糊甚至重塑,于是,人们开始转而强调“超越边界”[29]“边界修复”[30]的可能性。除了“区隔与差异”,“融合与共享”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人们面对模糊的新闻生产边界的一种新的态度。Star和Griesemer用“边界对象”(Boundary Objects)来指代边界场域中异质群体之间的协商[31],即不同群体既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份与自主性,还可以进行跨身份的交流。尤其是当下数字技术对新闻业产生持续影响之际,原先传统记者才能进行新闻生产的认知边界被不断拓展,用户生成内容(UGC)[32]、科技公司进军新闻业[33]、人工智能介入报道[34]等形式被不断纳入新闻生产范畴中,不同主体之间相互吸纳融合。这也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人们新闻边界并非不可变动,除了思考边界是如何建立、维护以及拆除的,更需要考虑的是新闻主体、新闻形式如何借助新技术形成跨越边界的合作关系。这可以视为新闻业以积极主动的态度拥抱并扩充边界工作的实践,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新闻业对于“创意”生产的追求,让人们能够深入了解新闻业的经验、动机和情感,并以更具包容性的方式讲述新闻业的多样故事。那么,新闻生产中“创意至上”的理念何以驱动实现跨界融合,即需要动态地看待“创意”与新闻生产的关系。
随着数字化进程的加快,新闻业逐渐开始关注如何创造更具新颖性和创意性的新闻形式来包装新闻内容,以此达到增强用户新闻体验、吸引用户注意力的目的。将“创意”视为数字新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是因为数字技术的嵌入,可以进一步扩展新闻“创意”工作的丰富性与多元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新闻创意往往源于共通的社会经验,具有日常性与广泛性。
大数据、云计算、元宇宙、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嵌入新闻业,令许多既有行业边界被打破,专业与业余、事实与虚构、技术与人类、物质与虚拟等[35]议题凸显,影响了人们对于“何谓新闻”“何谓记者”“如何做新闻”等问题的判断。因此,人们需要认识到信息技术的革新是一个契机,其可以为整个新闻业制造行动或伦理层面的“锁”,也可以为新闻生产的“创意至上”提供理念解放的“钥匙”。
一方面,新传播技术有助于明确生产主体边界,推动新闻生产中的边界协商行为,在“跨界”中激发“创意”。移动互联与万物互联的语境,要求新闻媒体必须适应“共”时代中“共享”新闻资源、“共产”新闻文本、“共绘”新闻图景等新闻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的诸多变化[36]。这种网络连接与共享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传统新闻机构对新闻分发的把控能力,扩大了新闻生产主体的范围,让用户成为重要的非职业新闻传播主体,大量用户生成内容成为媒体生产的重要资源[37]。面对这一情况,作为“局内人”的记者在秉持“职业共同体理念”的基础之上,往往不愿意让渡过多的新闻控制权。因此,新闻记者与其他新闻行动者往往需要就新闻创意活动中突破边界、产生争议的现象予以讨论[38],并就“何谓新闻”“何谓泛新闻”“何谓有价值的内容”等议题展开复杂的边界协商过程。
另一方面,以算法为核心的智能传播技术虽然不断演进,但并未发展出人类所独有的意识、情感与创造性,难以呈现新闻生产过程中的人文理性与价值。当数字技术挑战了新闻记者的职业自主性,技术话语策略挑战了新闻话语策略,新闻场域不再是由职业的城墙所保护的一个相对封闭的“领地”[39]。最为明显的表现是,以提高效率为导向的信息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创造性的作用,让新闻工作越来越像一个“传送带业务”[40]。过度追求商业利益的做法虽然让新闻边界的辐射范围不断扩大,但忽视了新闻生产的本质是一种具有人文关怀倾向的实践活动。基于思想与情感作用的创意生产形式是人类所独有,且很难被技术所取代的一项技能。在这种情形下进行创意生产,不仅是一种基于情绪价值的再生产,更是职业新闻生产者在媒体机构转型关口的主动选择,并成为其利用技术主动开展创意实践的内在动因。
如果将创意视为一种新闻职业领域的操作工具,我们就会注意到对创意和创造性的关注对记者而言几乎是一种日常工作[41]。它不仅提供了一种为记者捕捉外部世界多样性的视角,而且为记者制作与想象新闻提供了一种中介化的手段。
一方面,新闻创意的生产、呈现和发展本身是新闻业“建构世界”的一部分,新闻创意亦离不开具体的社会语境和议题,太阳集团1088vip,其背后关联着公众的需要,是一种日常化经验实践。新闻生产者往往将新闻报道能否引起公众的共同兴趣作为新闻选择的标准之一,与公众关联性越强的社会实践往往越能引起公众的共鸣与反馈。因此,新闻进行“创意生产”的养分更多来源于人们充满多种可能性的日常生活实践,进而成为一种“想象—创造的产物”[42]。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新闻实践要不断追求“高品质”的独家报道[43],其独特性与创意性往往体现在它拥有较大的信息含量,从不同角度切入报道都具有较大的社会意义或价值。同时,新闻研究越来越重视“以用户为中心”的新闻生产理念,包括新闻业的情感转向、叙事转向、空间转向等在内的学术话语都或多或少指向“创意至上”的生产理念均需要服务于用户和受众,只有获得其在情感或心理层面的认可后,“创意”才会被认为是行之有效的。
另一方面,以事实和真实经历为基础,新闻生产者不是被动地记录,而是在主动地想象与创作,这为追求“创意至上”的理念奠定了职业特征基础。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在《新闻的力量》一文[44]中指明记者的作用在于制作(make)故事,但制作不是伪造,也不是撒谎,更不是机械地记录,它离不开游戏和想象。故事制作需要借助媒介符号手段在人的认识水平范围内对客观事件进行描述,即利用符号系统将客观发生的事实转化为媒介呈现的符号态信息[45]。换句话说,在事实真实性的基础之上,新闻生产者进行的新闻生产活动往往具有充分的创造性与能动性,可以利用符号等指意系统对新闻事件进行二次转码,形成通过文本等媒介表征新闻事件全过程的符号系统。从这个角度来看,创意实践是为新闻生产增值的有效途径之一,其不仅可以帮助新闻生产者获取、转译和整合新闻事件中碎片化或隐蔽性的信息,而且通过情景、视域或载体的转换,可以以更具包容性的方式讲述多元的新闻故事。
报刊、广播和电视等传统媒体转向“数字优先”和“移动优先”的传播策略后,新闻业的竞争日趋激烈,如何借助新技术推动新闻业进行高度的创意实践则成为当下的关键问题。从现实看,太阳集团1088vip,新闻业边界在技术的冲击下始终处于流动状态,融合发展成为推陈出新的必然出路,“创意至上”理念的落地也有丰富的路径。本文认为,从数字新闻产品的内容、形式、主体、技术、情境等综合要素出发,“创意至上”作为一种新闻生产理念在实践中呈现出三种较为典型的路径——基于艺术融合的创意审美追求、基于视域转换的创意体验追求、基于人机协作的创意技术追求。
传统媒体时代,新闻生产者的首要目标是将新闻内容直观地诉诸用户,对于新闻形式的呈现则退而求其次,只能通过版面排布、标题选取以及字体设计等方式进行有限的筛选。但到了数字技术时代,新的技术创新不仅对事物的内容(信息)产生了广泛而长期的影响,同时也对事物的制作方式(媒介)提出了更多的艺术要求与审美体验。当前,创意、新闻、美学之间的关系在本质上已经被数字技术的发展所改变,新闻业对更“美”的产品的追求,体现出美学转向的潜能。
但当大量的在线数据有可能淹没富有创意的新闻行业,并让创造力以一种平庸的方式被想象与实践的时候,美学可能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并成为一种“组织原则”。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将“想象的共同体”的物质生产动因归功于印刷资本主义,哈里斯(Harris Anne)则在此基础之上提出了一种基于美学的“新型想象共同体”[46]。新闻产品中的数字技术与创意生产合谋共同促进了新意识的诞生,这一意识蕴含在包括语言与非语言符号作为统一要素的美学体验当中。人们基于对共同新闻产品的阅读与接收,形成了共通的审美想象,是一种致力于将体验式的、自下而上的知识重新以开放式、富有想象力的方式进行呈现的新闻实践。
新闻生产中的“美学”转向让新闻生产者能以兼具多感官体验的艺术形式讲述来自新闻领域内新的、体验式的故事。一方面,任何意义都必须由可感知的符号来承载、传播、解释,重视美学符号的视觉表现形式,借由可感知的符号资源来承载与传播新闻价值。在中国的新闻生产语境中,山水画、水墨画、快板等人们熟知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艺术表现形式不再只是新闻需要呈现与关注的内容,而成为推动新闻叙事兼具互动性与艺术性的表现形式。如第33届中国新闻奖融合报道一等奖作品《新千里江山图》借鉴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艺术古件、舞蹈等视觉符号,将《只此青绿》的舞蹈元素、《千里江山图》的绘画元素与新闻元素进行跨界融合,在尽量不改动古画古文的基础上,嵌入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事件与杰出人物,是对“创意至上”理念融入新闻生产的重要诠释。
另一方面,网络技术驱动的“美学空间是多感官的”,个体美学实践能够被嵌入新闻经验的建构与体验过程当中。2013年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写作”(Feature Writing)的获奖作品《雪崩》(Snow Fall)是进行融合新闻叙事的经典创意作品之一。该作品的创意之处在于巧妙融合了多媒体元素,即利用文字、图片、动画、视频、音效等各种技术形式反映“滑雪场灾难发生过程”的不同侧面太阳集团1088vip,,有如钻石的不同切割面一般,共同反射出这一新闻报道的钻石价值。新闻生产者有意识地借用这种“钻石式新闻模型”(The News Diamond)[47]传递与创作“创意”新闻,让用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享受观看新闻的过程性体验。“创意是一种浪漫的发明” [48],它来源于美学但并不完全取决于美学。尤其是在新闻生产过程中,美学想象赋予了新闻体验的独特性与异质化,为逐渐走向流水线生产的新闻报道开辟了一条独具艺术气息的融合道路。
传统新闻生产者对新闻报道更多采用第三人称的视角进行图文撰写,对于第一人称或第二人称的尝试则相对较少,有时还会引起较大的争议。但置身于数字化进程之中的新闻业,更加注重用户需求,不断通过“创意”的叙事视角带动内容的创新表达,并在新闻的感官体验层面与“创意至上”的理念结合。可以看到,当下,通过灵活地转换新闻故事的视域,数字新闻制造了诸多“身临其境”的新闻,让受众更容易理解新闻“真实”。
首先,基于“第一视角”沉浸式地还原和体验新闻事件,提供了具身感官上的真实感。尽管VR技术打造的是一种虚构的场景,但具身化的在场实现了一种“再造真实”的“非虚构”体验,使受众感同身受地捕捉新闻真相。《卫报》制作的经典VR报道作品《6英尺×9英尺:虚拟体验单独监禁》,让用户戴上VR眼镜就能亲身感受单人监狱的禁闭空间。尽管用户往往知道这是技术虚构的场景,但他们依然会对这些事件做出真实反应。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宽视野的头戴式VR眼镜让用户即使旋转360°,依然会持续接受到来自虚拟现实的感官体验,模糊了屏幕内的新闻与屏幕外的现实之间的“边界”,让他们可以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虚拟技术所呈现的新闻事件当中,并以第一人称视角接触到新闻当中的景象与声音,以及伴随新闻而来的感受与情绪。
其次,使用“第二视角”的立场加强“新闻互动”,让用户在创意传播中自主地探索新闻故事。技术发展为互动新闻前置设计了可供交互体验的场域,此时的用户可以直接与新闻发生连接,并获得互动后的及时反馈,同时用户还能根据自身的兴趣打破线性叙事,自主选择与改变新闻发展脉络,以此更好地符合自身的新闻体验需求。《》制作的VR新闻《阿波罗11号》基于人类首次登月时的影音素材,模拟构建月球环境,用户可以通过手柄自主切换不同位置,体验宇航员登月场景[49]。
最后,基于画外的“第三视角”满足用户的“窥探”体验。除在突发公共事件中作为第一现场“见证者”之外,非正式的公民监控也被动员为开源新闻调查的重要组成部分[50],并以“第三视角”的监控作为新闻的视觉传播形式,可以产生特殊的观看体验,满足受众的好奇心,也更容易获得“现场线年初,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与山东广播电视台共同创作了新闻节目《老周的浪漫出租车》。节目组将GoPro(小型运动摄影机)提前放置在出租车当中,记录师傅与乘客的对话,每个人的状态都自然真实。而创作者秉持着旁观者的角色去选择内容,镜头远远吊着拍,甚至有种“监视”的记录感[51]。总体而言,新闻视域的转换不仅是由于技术发展与操作所带来的现实与虚拟世界的跨界融合,同时来自新闻生产边界的放松,可以让更多的新闻受众能够在“创意”的内容场景、媒介手段的加持下灵活调动自身的多重感官,建构不同于以往的新闻体验。
在智能传播时代,新闻创意的培养、表达与呈现需要新技术的支撑,新闻业自身也在技术赋能下推出了诸多具有科技感的产品。曾任人工智能和新闻自动化联合负责人的弗朗切斯科(Francesco Marconi)将过去十年的人工智能创新分为三次浪潮,即自动化(automation)、增强(augmentation)和生成(generation)[52]。这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了自然语言生产技术自动化数据新闻报道、机器学习和自然语言分析大数据集并发现趋势、大语言模型大规模生成叙述文本三种技术应用场景。借助技术的创新化发展,新闻创意也在每个阶段和场景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和特点。
首先,自动化报道是“一次写作,多次利用”的结构创意的实践。在撰写金融、体育和灾害等追求数据准确与报道及时的新闻题材时,记者利用算法模型将常见的报道写作模板化,本质上是“一次写作,多次利用”的结构创意,将记者从重复工作中解放出来。人工智能并不是要将内容制作从头到尾全部自动化,而是要提高新闻生产的工作效率,让他们腾出更多时间来做人类最擅长的事情[53],这为新闻生产者能更专注地投入创意生产领域提供了重要保证。
其次,对数据内容进行规模化整合与分析,形成对新闻报道的趋势分析。数据新闻是相对较早,也较直观的新闻形式创意案例。作品《AI狂飙的这一年,我们的工作被取代了多少》通过柱状、圆饼、立体等统计图形,直观展示了AI飞速发展的整体趋势和分布领域,为受众理解AI应用前景、纾解社会技术焦虑提供了直观参照[54]。此外,H5的应用在数据创意阐释方面更具优势。《人民日报》庆贺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新闻作品《一笔画出70年》,借用H5形式连贯通畅地展现了新中国70年光辉岁月。H5特有的移动设备载体和触屏交互体验,让镜头推移和指尖滑动可以同时进行,增强了用户的互动感和沉浸感。因此,新闻生产者借用规模化数据与可视化技术创造了新闻创意呈现的多元形式与互动体验。
最后,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问世,技术可以生成多种形式的产品。ChatGPT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第一阶段的机器写作能力,让模板在数据喂养和训练中实现自我生成,新闻报道也不再局限于特定角度和风格。此外,文字、图片、视频也能在智能技术的处理下实现形式转换,为新闻报道赋予了更多可能。Sora与可灵所引爆的“文生视频”创作热潮,让原本只存在于创作者想象中的画面可以经由智能技术的文字转译,呈现为人人可视的动态影像。未来伴随着算法模型的完善与数据质量的提升,“文生视频”的图像质量和画面细节将会更加丰富和精确,为新闻创意的可视化提供更多可能性。
然而,人工智能应用于新闻业的创意生产也存在一定的问题与风险。事实上,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并不能创造新事物,而只是对现有数据的交叉整合。这可能带来的问题是,从规模化数据中涌现的信息内容可能将受众引向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知识领域,这也是近年来在行业内部所警惕的“AI幻觉”(AI Hallucination),即人工智能在处理信息时,生成了看似合理但实际错误或虚假的内容[55]。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表明新闻创意的呈现仍然需要人来对机器生成的错误进行纠偏与调整,一方面,人要参与新闻核查过程,保证实时数据与事实信息的准确;另一方面,人也可以从这些涌现出的、无法辨别真伪的信息当中获取灵感,进而反馈于新闻的创意生产过程。
就创意而言,它对融合新闻业至关重要,是数字新闻的组成部分。技术的发展虽然影响了新闻边界的向外流动与扩张,但“创意”成为锚定扩张后新闻业生产形式的重要标杆。同时,受到新闻行业内部权力结构和专业实践的限制,“创意至上”只是一种有限范围内的创意,可能产生一定的规范问题,这些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新闻边界的波动,存在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但从总体来看,创意是衡量新闻业知识生产尺度的重要标准,以此为锚,新闻边界工作呈现出一种勇于尝试、循序渐进的发展趋势。
在进入数字化时代之前,新闻机构对于技术资源的调配对新闻报道的制作有较高控制权及灵活性,这也导致传统的新闻媒体及其从业者往往并不喜欢新媒体的出现。在其看来,新闻机构只有追求“稳定性”[56]这一主要目标,即期望通过渐进式、可预测的变化实现稳定增长[57]。而“新媒体”是一种“激进的变革”,是极有可能取代现有产品的技术变革。因此,当一种新的、可能具有创新性的技术出现时,传统媒体的普遍反应往往不是兴奋,而是恐惧(fear)——害怕新媒体会破坏传统媒体一直以来所享有的近乎垄断的地位[58]。
但技术迭代的进程从未停止,随着新媒体特别是智能传播技术的出现,传统媒体的“恐惧”情绪日益强烈并被转化为两种创新性的防御策略:“杀死它们”(kill them)或“加入它们”(join them)[59],后者往往更容易被新闻行业接受。一旦新闻机构将某类新技术视作一种潜在威胁的时候,他们不会因为“恐惧”而逃避,反而会积极尝试将新技术融入新闻业的发展,以免未来被技术所胁迫。这种对外界变迁的及时反馈,不仅让新闻机构可以以一种相对轻松的态度应对数字技术的迭代更新,同时也会潜移默化地继续影响新闻生产的边界。在未来,人们虽然难以准确预判边界的流动方向,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的新闻产品中重新锚定新闻的内核、定义和边界,需要依靠天生具有同质化能力的“创意”为抓手。例如,第32届中国新闻奖融合报道一等奖作品《复兴大道100号》凭借线呈现、AI人脸融合和线下VR体验、景深漫游、3D模型等技术形式建构立体式观赏场景,成为主流媒体借用专项创新技术实现重要主题与创意表达融合统一、新闻形式与新闻体验融会贯通的积极尝试。
新闻业本质上是创意性工作(Creative Work),创造力也已被公认为媒体组织特别是新闻机构的关键竞争资源[60]。尤其是在组织化生产场域中,创意被认为是一种特殊能力,能为某种做事方式带来点“额外”的东西[61]。因此,创意在新闻业中既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有可能产生问题的。正如前面所述,新闻业通过新的生产形式、讲故事模式和吸引受众的方式来适应技术变革。在这个过程中,新闻记者小心翼翼地接受一种更加个性化、亲密化的报道风格[62]。然而,这种创意和情感转向实际上可能抑制而非激发记者的能动性[63]。新闻工作的创意往往受到新闻业常规化、公式化和高度结构化性质的限制[64]。这也意味着个人的新闻创意实践是在压力与束缚的权力体系中运行的,“虽然每个人都可能被授权发挥创造力,但这样做,只会暴露他们的无能为力”[65]。
同时,专业技能与行业要求裹挟下的“创意追求”带来了对模仿和侥幸的高度依赖。例如,可能会加大新闻生产过程中的资源配置压力,出现抄袭模仿等问题。尤其是短视频作品在助推新闻信息广泛传播的同时,也极易陷入抄袭风波当中。因此,一些新媒体运营团队将传统媒体的新闻报道或只更改标题或只替换音乐便发布在新媒体平台上的做法屡见不鲜。又如,可能对共创共享的新闻实践制度和职业伦理产生破坏,呈现出曲折的试错过程。一些新闻生产者为了标榜自身新闻文本的“独家性”,可能会有意虚构和炮制不实的新闻报道,或是刻意渲染灾难事故的当事人及其家人的悲伤情绪,传播能吸引眼球、获得高浏览量的新闻信息,这违背了新闻从业者所应恪守的新闻职业准则与规范,也导致了传播环境的恶化与扭曲。
此外,随着近年来新闻业对创意尝试的需求越来越高,还需要思考诸多问题——什么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新闻创意?如何才能减少新闻生产的同质化现象?实际上,新闻机构希望有选择地筛选部分创新形式并自然化为生产常规,以此维持自身的合法性。但另有一些激进的变革者经常将传统媒体对创新的犹豫描述为一种基因的失败,并把这种犹豫归结为合理的一种担忧[66],即对于新闻核心功能与新技术之间适配性问题的担忧。这种观念与经验的对冲通常是传统新闻机构遇到新技术形式时出现的质疑声音,也会影响新闻业自身边界管控的稳定运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质疑与反思往往更有利于新闻业以一种理性的态度看待自身的发展状况,在依靠新技术的同时不完全依赖于技术,在保持边界扩张的同时适时修正自身的发展方向,时刻保持着一种渐进式的、累积式的新闻生产理念的发展趋势。
新闻业是一种具有创意性和创造力的实践活动,面对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新闻业不断地引入新形式、新技术、新思潮来进行自我革新。但这项创意工作及其边界也在经历变动。以此为出发点,本文讨论了数字时代新闻业日益明显的“创意至上”理念是如何打破固有的新闻边界区隔,融入当前新闻生产流程的。依托于数字技术与日常经验的支撑,新闻生产正呈现出追求审美想象、体验再造与技术牵引的新闻创意形式,从而创作出更“美”、更“真”和更“智”的创意产品。这表明新闻边界已经从一个统一的、固定的静态实体,逐渐转变为松散的、变化的流动区间。因此,“创意至上”的新闻生产理念彰显了新闻业在智能技术赋能下进行“跨界”合作的专业实践,但新闻创意往往受到新闻业固有结构与专业实践的影响,这决定了新闻业需要选择以一种渐进式、克制性的姿态践行“创意至上”的理念(见图1)。
然而,新闻创意在成为新闻业发展新趋势、斩获爆款产品的同时,也留下了思考空间。首先,“创意+新闻”作为一个研究话题,能否走出案例总结的传统路径,转而思考更为理论化的问题。这可能依然需要借鉴“跨界思维”,将艺术学、现象学、技术哲学等学科领域的理论资源与传统新闻理论进行“二次对话”。其次,应该思考新闻创意工作者的职业化发展可能。当新闻创意工作也成为另一种“传送带业务”时,新闻创意的人才培养问题需要提上日程,创意劳动工作者与传统新闻生产者的合作分工问题需要引起重视。最后,新闻创意在持续创新的过程中,还需注意权衡新闻专业性与生产创意性之间的界限,尽量避免陷入形式大于内容、过度模仿和抄袭的桎梏当中。在数字新闻的创意理念及其实践中,上述问题在未来仍有待探索和思考。
【本文获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主题案例项目“数字技术驱动下的互联网内容建设与文化创新”(项目号:ZT-211005212)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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